這個女子,自己在御花園見過的第一眼起,就知道無論如何,必然是留不下的。今日有人來高密,說是有人在碧波池宴會飲酒,這種尋常小事照理說她平日不會管。難得上元佳節(jié),只要不是自己宮中的宮女失了分寸,旁人如何,她哪有這樣的閑心思。
只不過一聽見對方的名字就做柳若昀之后,她就立刻改變了主意。雖然德妃姐姐說的沒錯,那張臉不過也是有六分像從前的孝恭賢皇后,但是有那六分相似,已經(jīng)叫人提心吊膽。后宮安靜了這么多年,好不容易一切都已經(jīng)塵埃落定了, 她決不允許再平地起波瀾。
“你們也不必再互相推讓了,按照本宮的意思,不如全都罰去辛者庫,好好磨練一番?!绷聝x嘴角有淡淡的笑容,然而目光凜冽,卻是說不出的怨毒。
孝恭賢皇后死后還是得享哀榮,皇上只是嘴上不曾說起,然而私底下恐怕對這位結(jié)發(fā)妻子從來不曾忘懷過。她不能立刻杖斃若昀,但是卻能將她分配到辛者庫去,走得越遠越好,最好永遠不要有機會得見天子顏面。
唯有如此自己才能放心,德妃姐姐也才能放心。
三人一聽辛者庫這三個字,一張臉頓時駭?shù)膽K白。誰不知道宮中辛者庫做事的,要么就是犯了錯的宮婢被主子罰去坐苦差,要么就是出身卑微之極,或者是罪臣之子女。辛者庫顧名思義,做的乃是宮中最粗重卑賤的活。
傳聞當(dāng)年呂后怨毒戚夫人,在漢高祖死后將戚夫人罰去舂米。素來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戚夫人何曾受過這種苦,舂米的時候日日啼哭,說自己過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。辛者庫之勞累,由此便可見一斑了。
若昀咬了咬牙,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:“娘娘,此事是因我而起,娘娘就罰我一個人去辛者庫便是,還請饒恕她們二人?!?br />
柳德儀忍不住笑了起來,“你現(xiàn)在,是在和本宮討價還價么?”
“本宮罰你們?nèi)齻€去辛者庫,并沒有絲毫違反宮規(guī)的地方。如果人人都求情,那么國何以成國,而后宮豈非就會全都亂了套?”柳德儀說的義正言辭,但其實唯一的目的不過是鏟除自己的眼中釘而已。
若昀的嘴唇動了動,然而還想要再說什么,一雙手卻無聲無息的按在了她的肩膀上,一把疏朗的男聲在身后響起,似乎還含著淡淡的笑意,“德儀娘娘何必如此生氣,今日的酒宴原本是小王安排的,只是一人獨酌未免無趣,所以才請她們幾個撫琴吹笛,以此助興罷了。就算有什么錯,也應(yīng)該是凌風(fēng)擔(dān)當(dāng),不該牽連無辜?!?br />
十里涼亭之中漆黑一片,根本就看不見人影。兩人方才之所以一直沒有出聲,原本是意味柳德儀性格寬厚,未必會難為幾個宮女。然而沒想到竟然是全都發(fā)配辛者庫,身為皇子,自然知道辛者庫都是做些什么卑賤之事。
凌風(fēng)自然再也不能視若無睹,不顧阿七的勸阻便站了出來。
身后提著燈籠的小廝只覺得雙腿一軟,差一點都要跪了下來。今日是中秋節(jié),自家主子雖然身份貴重,然而斷然沒有離開御宴而獨自和幾個宮女喝酒彈琴的道理,此事要是傳揚出去,恐怕一定會惹來無窮流言蜚語。
這么多年來秦王穩(wěn)重睿智的形象,恐怕一瞬間就會消失的干干凈凈,取而代之的則是荒淫不堪這樣的評語。
只是事已至此,也無法可想了,阿七只好認命的提著燈籠從十里涼亭之中走了出來。而跪在地上的若昀卻微微吃了已經(jīng),有些壓抑的回過頭看了一眼凌風(fēng)。
高冠博帶的男子看著跪在地面上的若昀,眼底有淡淡的笑意,雖然不曾說話,然而那份安慰,卻好像是被一個目光直接傳到了眼底。
他是想讓自己不要害怕么,可是此事到底有違宮規(guī),一旦出了事,恐怕還會連累他的聲明。若昀搖了搖頭,正要說話,柳德儀卻冷哼了一聲,“原來是秦王殿下,方才殿下一直在十里長亭之中默不作聲,本宮還以為并無他人呢?!?br />
凌風(fēng)淡然自若的笑了起來,也并不以為意,“月黑風(fēng)高,方才我多飲了兩杯酒,所以就不成及時起身參見德儀娘娘?!彼@句話說的客套,然而柳德儀卻有些訕訕的?;首由矸葙F重?zé)o匹,雖說名字上看見自己,凌風(fēng)的確應(yīng)該喊一聲母妃。
但是真正計較起來,自己如何能與皇嗣相提并論,更何況對方的生母乃是淑妃,所謂母憑子貴,自己只養(yǎng)育了一個帝姬,所以位份一直都還在九嬪之中,遠遠不能與淑妃相提并論了。
她只好咬了咬牙,勉強說道:“本宮不敢當(dāng),只是殿下想必真是飲醉了酒,方才那番話到底隱喻著什么,殿下當(dāng)真不知道么?身為秦王私自離開宴會,又和幾個宮女飲酒作樂,這件事情傳言出去,不知道淑妃姐姐又該何等痛惜。為了顧全淑妃姐姐的顏面,照本宮說,殿下最好還是早些離去的好,不必為區(qū)區(qū)幾個宮女出頭。
凌風(fēng)原本一直神色淡淡,此刻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。柳德儀在后宮之中雖然算不上和善之人,但是畢竟已經(jīng)為人生母,為了聽楓帝姬,柳德儀也很愿意得饒人處且饒人,今日如此反常已經(jīng)讓人覺得不對勁,而剛才這番話,就分明是擺明了要針對若昀一干人等了。
柳德儀在宮中與德妃姐妹情深,此事眾所皆知。她寧可放過參自己一本的機會,也一定要將若昀她們打入辛者庫,究竟是為了什么?
“源旭向德儀請安?!比欢驮诒娙私┏植幌碌臅r候,另一個男子卻無聲無息也從黑暗之中走了出來。對方劍眉星目,看上去說不出的灑脫和英俊。此刻眾人都變了臉色,只有柳德儀十分詫異,怔了一會兒,這才說道:“源旭……你怎么會在這兒?”
“我和二哥都不勝酒力,所以才偷空出來坐一坐罷了。外頭月明星稀,碧波池水波濤濤,還有二哥撫琴吹笛,自然比芙蓉園之中的絲竹累耳要好得多。做得久了,必然是覺得頭暈,所以就放肆了些,沒想到竟然會驚動德儀娘娘。莫非是芙蓉園的樂師已經(jīng)疲憊到如此,吹簫奏鼓都擋不住碧波池旁的潮涌之聲?”源旭似笑非笑的模樣,看上去恭敬,然而這一番話卻是綿里藏針,讓柳德儀接不下去了。
源旭這樣說,分明就是想要將責(zé)任也攬到自己身上來。德妃對后宮一視同仁不偏不倚,許多事情說不得做不得,自己就是做好的媒介。凌風(fēng)如果真的一口咬定是自己做了此事,那么對付不了若昀,能夠抹黑凌風(fēng)也是好的。
但是柳德儀萬萬沒想到,出現(xiàn)在這里的不僅僅只有凌風(fēng),竟然還有源旭。她當(dāng)然可以不必在乎淑妃,那個吃齋念佛的女子,雖然位份很高頗得皇帝敬重,然而一個男人過分尊重一個女人,可實在不算是一件好事。
恩寵就像是天上懸掛的太陽,究竟是照再哪一宮,宮里頭的人沒有人看不清楚。
但是如果源旭也橫插一腳,那么她難不成真的要將今天晚上的事情大肆宣揚出去么?德妃是自己的姐姐,她沒有兒子,也知道憑借自己的手段與本事,想要和德妃爭更是癡人說夢。
她唯一的想法不過是希望源旭能夠登基稱帝,日后德妃成了皇太后,至少可以眷顧自己,也眷顧自己的女兒聽楓帝姬,讓她能夠留在京都,覓得如意郎君。
父母愛子女,計之以深遠,她可以不顧自己的將來,卻不能不為自己的女兒打算。此刻源旭都這樣說,柳德儀自然不好多說什么,只得動了動嘴唇,到底還是有幾分不死心的說道:“源旭,柳母妃也是看著你長大的。你知道母妃一番心意,都是為了肅清宮闈,為何你也要趟這趟渾水?”
這句話已經(jīng)帶著幾分警示的意味了,源旭微微皺眉,半晌才忍不住說道:“不錯,源旭也知道柳德儀是為了宮中規(guī)矩,但是說到肅清宮闈,未免就太嚴重了,這么說,德儀娘娘是認為,源旭也應(yīng)該一并被送去辛者庫么?”
柳德儀深吸了一口氣,一時間再也說不出來,半晌才冷哼了一聲,“也罷,既然兩位皇嗣都在這里,我要是再處罰這幾個宮女,就是駁了你們的面子。本宮今日就當(dāng)作什么也不知道……只是,運氣這種東西。”她艷麗的唇角微微上揚,俯下身在若昀耳邊輕輕笑了起來,淡淡道:“所謂的運氣,終究也會有用盡的時候?!?br />
蝙蝠紋鑲琉璃步搖垂下一束冰冷的琉璃,隨著柳德儀說話的時候,那些冰冷的琉璃珠子輕輕晃動觸碰著若昀的臉頰,竟然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疼痛。
一直等柳德儀扶著宮女的手離開之后,幾個人才彼此對視了一眼,都從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慶幸。只有若昀卻若有所思,想起柳德儀臨走之前說的那番話,只覺得不寒而栗。
第三十八章 步步緊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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